车子拐进山谷时,天忽然低了。云絮擦着车顶飘,像是谁家晾晒的棉布衫子,沾着景德镇特有的水汽。山是青黑的,水是碧绿的,唯独路两旁堆着的碎瓷片白得晃眼,一摞摞沿着溪水排出去二三里,恍若神人撒了把米粒在山涧里。
这便是三宝国际瓷谷了。
早先听人说,这山谷本是五代时期采瓷石的地界。宋代匠人扛着镢头进山,一凿子下去,崩出来的石头能烧出影青瓷的玉骨。元明清三代,这里的瓷石化作御窑厂的青白釉,顺着昌江漂进长江,最后沉在海底的商船里。山静默着,被挖了千年胸膛,竟也不喊疼。
现今的瓷谷倒像块打碎又锔好的瓷盘。溪水东侧立着宋时水碓遗址,石臼里积着昨夜的雨,恍若盛着未碾完的瓷土。西侧却冒出玻璃房子,洋人设计师用钢架托起陶坯,灯光下像陈列着外星文明的卵。穿麻衣的老陶工与染蓝发的美院学生隔溪相望,各揉各的泥。
展开剩余71%最妙的是路上遇见的李老汉。七十三岁的人,蹲在自家作坊门槛上吃拌粉,筷子指指后山:“我太爷爷那辈就在这儿捶石头,你脚下踩的碎瓷,保不齐有乾隆年的底款。”粉汤滴在青石板缝里,那石缝中竟嵌着半只青花碗底,缠枝莲纹路清晰得像昨儿才画上去的。
瓷谷的房舍也怪。黄土墙基上垒着啤酒瓶,破瓮残盆砌成花台,废匣钵里种着辣椒小葱。一扇明代的石雕门罩下,挂着霓虹灯牌的咖啡馆。女主人捏着拉花杯笑:“这屋子原是我家祖宅,墙里还留着元代的窑砖。”拿铁表面浮着朵青花云纹,倒像把博物馆的展品搅进了奶泡里。
往深处走,溪水边散着二十余国陶艺家的工作室。韩国人用高丽青瓷技法烧现代器皿,法国老头拿釉里红画塞纳河风景。有个加州来的姑娘,非说景德镇的泥巴带着唐诗的韵律,她把泥片摔打成山水卷轴,烧出来竟真见得到米氏云山的味。
暮色浮起时,整个山谷突然响起叮咚声。不是风铃,是各家工作室檐下挂的试片瓷钟,烧成后音色各异。德国人的钟声沉如钟磬,日本人的清越似笛,混着本地匠人陶埙的呜咽,竟成了首无谱的瓷乐。女儿蹲在溪边淘捡瓷片,忽然举着块钴蓝描金的残片喊:“爸爸,这是大海的味道!”
瞬时懂了——郑和船队沉没的海瓷,或许正与这片山谷同根同源。六百年风雨,瓷片终究认得了故乡的泥土。
夜宿农家改建的民宿,墙根故意露出半截龙窑遗址。枕着千年窑火入睡,梦见自己成了块瓷土,在溪水里淘了又淘,最终被抟成一只钵,盛着唐宋的雨、元明的风、而今的月光。
晨起离去时,山道旁见一碑,刻着北宋词人蒋之奇的句子:“陶舍重重倚岸开,舟帆日日蔽江来。”忽然明白,这山谷从来不是终点。瓷石化作瓷器,瓷器碎成瓷片,瓷片又回归泥土。而泥土等着下一双手,再一次把它捏成文明的模样。
瓷谷不语,溪水长流。唯有那些碎瓷在脚下喀嚓作响,像是千年时光被不小心踩疼了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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